主题: 三十二年前深度解读龙山溶洞的美文——《梦和诗的火岩》

进了湘西龙山县的火岩乡，便进了洞的世界。




一条三十里长的大峡谷深深地横贯整个火岩，从两个洞口戏剧般涌流而出的皮渡河与公路结伴而行，曲曲折折地蜿蜒在谷底。于是，依河水放伐木去也好，沿公路驱车去也好，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洞口，便高高低低地敞开在峡谷两旁高接云天的陡峭的石壁上。这些洞口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地敞开着，产生着神话，产生着故事，产生着传说，产生着一个比一个更难猜的谜，诱惑着人们去探奇探险探美。 

火岩溶洞群有着近两百个溶洞，有许多洞至今还没有人进去过。我在火岩的三昼夜里，靠着土家族和苗族朋友的引导，进了五个洞：踏着一片淅淅沥沥琤琤淙淙的滴水声，我进了宏伟壮观、奇险奇美的惹迷洞；攀着长长的梯子，扶着粗麻绳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地悬垂而下，我进了石花密集簇拥，景观紧凑迷人的石花洞；迎着从洞中不停息刮出来的，刮得人喘不过气的风，我进了平坦舒适的风洞；划着木筏，惊起成群成群的蝙蝠，两耳灌满阴河流水撞击石头的轰鸣声，我进了一会儿沙滩轻柔，一会儿乱石嶙峋的鲢鱼洞；进那高大空旷，阴河纵横，深达近百华里的飞虎洞时，则最具有抒情意味了，我一伸手撩到了一丝丝一缕缕轻轻盈盈舒卷飘荡的雾霭岚气。

 每一个溶洞对我都是一个愉快欢乐的邀请，是诗意和美的邀请，是几十万年几百万年的漫长的历史的邀请。走进洞中，蔚蓝的天、雪白的云和斜斜照射的阳光便在身后的洞口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失。我好象是走进了比我过去所有的梦境都更美的梦中，走进了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一个遥远得像天文望远镜遥望过的天体上的世界。在这万古常新的从没有受过污染的纯洁的世界里，我把曾围绕着我的所有的喧嚣、骚扰和烦恼，把我的常常被煎熬得死去活来的荣辱观念都卸在洞外的世界了。我得到了一种摆脱日常生活羁绊的轻松感，一种越出狭窄圈子后的开阔感，一种沉浸于艺术气氛中被美的节奏和韵律所陶醉的奇妙感，一种与宇宙间巨大力量相汇聚的崇高感。  

尽管洞中没有太阳，没有霓霞虹彩，没有月亮、星星和萤火虫，没有春风一吹就一大片一大片蓬蓬勃勃绿起来的小草，没有花，没有蘑菇，没有一层层剥落的笋壳直往上窜的绿竹丛，没有森林。但是，洞中的岩石却完全模仿着生命的形式繁殖着、生长着。水也许是宇宙间最奇妙无比的物质了，有了水便有了生命。水从每一株植物的根须走向枝条，走向叶脉，走向花，走向果实；水也沿着血脉走向人和所有动物的全身。火岩溶洞群中的岩石也都饱含着水。水从臻密的岩层间渗透进来，带着溶解在里面的各色各样的矿物质，从洞顶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水流走或蒸发成雾气飘散出洞口以后，矿物质在洞顶凝固、结晶，生长出悬垂的钟乳石；从钟乳石滴落的水又把矿物质浇叠、堆累在洞底，生长出节节向上的石笋；石笋和钟乳石最终又将两相衔接生长成石柱。洞中有一个规律和洞外的“滴水穿石”的规律刚好相反，这就是“水滴石长”。火岩溶洞群中的岩石的生长液就是生命的生长。壮观得莫过于从洞顶哗啦啦抖落下来的宽大的石瀑布是这样生长的；温柔得莫过于在洞底一圈圈荡漾开去的石涟漪是这样生长的，一朵一朵缀满水珠的石花，一朵一朵发出紫蓝幽光的是蘑菇，一朵一朵石灵芝是这样生长的；或敲或弹时发出奇妙乐音的石钟、石鼓，成片成片相接相连的石竹丛和石森林是这样生长的；如娇容可掬的少女、如伫立沉思的哲人、如故事、如神话、如歌曲的雕塑群和浮雕群全都是这样生长的。有一组景观曾深深地震撼过我，那是在惹迷洞右边支洞傍尽头处，洞顶倒悬的钟乳石群，都依着洞中强劲的风的流向，朝一个方向弯曲。它们和那些在高山之巅或悬崖之上的树木一样，令人印象深刻地留下了风的痕迹。这是生命的韧性和强力拼搏的最优美的例证，是恶劣环境之中不屈不挠的倔强性格的最生动的造型。我在那里伫立了很久很久，绵绵不绝的思绪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火岩溶洞群中的岩石的美与张家界或云南石林的那种裸露在天光下面的岩石的美不同。在天光下裸露的岩石的美是大自然用阳光烧灼、用云彩抚摸、用风摇撼、用雨冲刷、用闪电横劈、用雷霆震动创造出来的美，是大自然神奇地砍削掉不必要部分创造出来的美。这样的美更多地籍粗矿、肃穆、宁静、庄重、威严、理性的直线来表现。横的、竖的、斜的直线使人联想到鬼斧神工，使人感叹于巨大的外在力量。火岩溶洞群中的岩石的美是生长出来的美。一切生长出来的美，无论植物、动物、人，还是火岩溶洞群中岩石的美，更多地以和生命律动相合拍的曲线和弧形来表现。曲线和弧形给人的美感是优雅、丰满、柔和、抒情和富有弹性，能使人联想到生命本身，而人体曲线最美的便是女人的乳房—少女们小巧玲珑的乳房或母亲们饱含乳汁的乳房，都是宇宙间曲线美的顶点。火岩溶洞群中倒悬的钟乳石有着人类女性乳房的一切特性，是钟乳石滴出的纯洁透明的水哺育了洞中的岩石的生长，哺育了水一样波动起伏的曲线美和弧形美，哺育了这一座座地下的艺术宫殿和宫殿中一组组珍贵无比的雕塑群和浮雕群。

面对火岩溶洞群中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景观，人们怀着发现的喜悦匆匆忙忙地开始命名，这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我却和在别的自然风景区一样，总喜欢从龙宫、水晶宫、迎客厅、音乐厅、金猴望月、金鸡报晓、望郎峰、甚至猪八戒背媳妇等诸如此类甜俗的有点发腻的名字中跳脱出来、用人世间平庸的事物和千篇一律的传说故事比附大自然博大深刻的美，当然会碍手碍脚地舒展不开想象力。我是想用多少带点思考的眼光去试图领会大自然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心血结晶的真正意图，企盼和大自然达到最和谐最协调程度上的默契，把自己的心灵和大自然的心灵融汇在一起，成为大自然心灵的一部分。火岩溶洞群中的这些原始状态的艺术和美，大概只有某些走在当代世界艺术探索前列的艺术大师的作品及其体现出来的美学观念才勉强可以类比。那些艺术大师给作品的标题：如“构图第二号”、“VP—191”。这些更带暗示和启发意义的抽象性标题，常常有可能为欣赏者提供更丰富的想象天地。火岩溶洞群中的美是大自然在黑暗中的默默创造，是人类依赖光明的灿然发现，也只可能由光明来从新显现。我所说的光明，不仅指现代文明的先进的灯光技术—五光十色的，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弥散的，随音乐节奏闪烁变幻的灯光技术，更包括和大自然默契地息息相通的艺术大师的智慧之光。如果真的能使人类最高的艺术智力和大自然最神奇的造化之功结合，如果真能使原始艺术的蛮荒气息和现代艺术的昂扬精神结合，整个火岩溶洞群就可能有最佳的欣赏角度，最宽阔自如地驰聘想象的天地，最抒情的光和影的效果；也就可能有全新的变幻，全新的梦和全新的艺术境界。 

火岩溶洞群给我美和诗意的启示，也使我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历史感叹。洞中的岩石的生长和原始森林里参天古木的生长一样，显示出了不同的生长阶段。在每一个洞的洞底，我都看到那些零乱地倒卧着或斜躺着的钟乳石、石笋和石柱。它们中断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的生长，被流水剥落、侵蚀，一如倒下的古木在原始森林里腐朽。而在它们曾生长过的位置上，又有岩石开始新生了。当然，在洞中不仅仅只有这无机物的岩石的生长，真正的生命也曾生长过或还在生长着。在惹迷洞深达七八里的左边支洞，我寻觅到了散落在泥土里的古脊椎动物的腿骨化石和牙齿化石。地质学专家告诉我，这是三十万年到四十万年前生活在这里的犀牛群留下来的。我想象得到，这种重达好几千公斤的陆地上最强的的动物之一的犀牛，在这一带群居的场景该是何等壮观！它们拥挤着互相追逐，用嘴唇互相爱抚着或是用长在鼻端上的角互相抵触着，发出喉音很重的呼哧声、哼哼声和啸叫声，很响的喷出口沫。可是，几十万年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过去了，它们敲起来的声音沉闷的骨头甚至也变成了敲起来声音清亮的石块。飞虎洞深达近百华里，洞中横贯着十几条阴河，不知道这些阴河从哪里发源，也不知道它们将流向哪里。在洞中清浅透明的阴水河中，却优游着一种美丽的盲鱼，它们的鳍横伸着向鸟的翅翼，头部和尾部雪白的像牛乳，躯干透明得能看见粉红色的内脏。没有光，它们也就舍弃了视觉***，鱼类一生都睁着的眼睛在它们的头部只留下极些微的痕迹。在这洞中阴河的水涨水落之间，在完全没有光明的世界，它们是怎样生下来的？千百万年间又是怎样传宗接待？我不知道。我也曾天真地想在洞中发现记录人类早期生活的史前壁画，后来才知道真不切实际：原始人类曾在这里生活过吗？我不知道。如果生活过，他们曾在这洞壁上留下过文化吗？我也不知道。而且，即便是有吧，几十万年几百万年水的浸润、滴落和岩石的生长，也早把所有的痕迹都涂抹掉了。

 我在火岩的日子是我的属于艺术和美的启示的日子，是我的属于诗的日子，是我的对漫长的时间和宽阔的空间深深感叹的日子。离开火岩时，我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净化和升华，我有了一个更亲切更优雅更美好的自己，我将会在洞外纷扰、喧闹和忙忙碌碌的现实生活中更贴近艺术，更贴近美，更贴近历史和大自然。

（选自《中国游记年选?1985》，广东旅游出版社，1986年）




【作者】银云

【图片】曾祥辉  彭杰 刘定沐  彭胜南 文志刚 雷勇

火岩

表示在火岩呆了十几年都没进过莲鱼洞